范小北:深夜大昭寺门前,一位老太太的自述

来源:原创 2013-06-27 22:42:39 浏览:

《在路上,爱的飘移游荡》(10)

深夜大昭寺门前,一位老太太的自述

老人家说自己叫周怡,也有个藏族名字,叫格桑梅朵。祖籍上海,生于1927年。父亲是个商人,当年在上海倒卖生猪,家境也好得多,因此算是大户人家出身,讲到这里我依旧能回忆起她有些害羞的笑是那么让人动容。但她父亲却是极其严厉,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,平常又喜欢喝些酒,经常都是早上不吃饭,喝上一碗酒便出门去收猪,晚上回来有时也醉醺醺的。父亲只有晚上这个空当有时间考查她的功课,还要关心一天的事情。她因此经常因为做错一件小事就遭受打骂,母亲心疼便一直护着她,有时候也一起挨打。父亲对自己的那份产业也是斤斤计较,一直想要个儿子传下去,但是妈妈在生她的时候难产,导致后来不能再孕,父亲在她6岁的时候又娶了个二房,后来便有了个弟弟。

老人家很费力地讲完这些话,呆坐了一会儿,像是在仔细回忆,突然开始用双手艰难地撑起原本盘坐的身子。我以为她要走,赶忙搀扶起来,我问她是不是累了,要不要回家休息。老人家并没有回答我的话,或许是因为在思考而没有听到。见她慢慢走到大昭寺门前的护栏边上,捡起一瓶矿泉水,慢慢地走回又坐下,伴着一声极长的叹息声。

即使是夏天,深夜的拉萨依旧需要盖着被子。我担心她深夜喝凉水会着凉,况且我们是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我的屁股已经因为那股寒气变得有些麻木,便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壶递给老人家,说这是我泡的绿茶,您喝这个。她看了我一眼,没有推辞,蛮是赞赏地说,小伙子你很好。

我听得很入味,想提醒她接着往下讲,但又不好意思,幸好老太太抿了几口热茶之后,开始继续往下说。从她家到学校,要经过一个荷塘,无论春夏秋冬,池塘里的水总是满满的,偶尔她会划着小船在上面偷偷地采莲蓬吃,但每次被父亲知道后,总会责骂一通,因为经常听人说那个池塘会吃人,风水不好。我听到这里隐约能感觉到什么。

到她15岁的时候,尽管当时时局很动荡,但家里的生意却很忙,父亲攀上了军队的关系,经常往里面送生猪,妈妈跟二娘也没了带孩子时候的空闲。弟弟的功课跟生活基本都是由她这个姐姐带着。那天依旧是她下课后去弟弟学堂接他回家,经过池塘的时候看见有别家的小朋友在池塘边采莲蓬,弟弟缠着她也要去摘。她原本惧怕父亲的责打,但是经不住弟弟的软磨硬泡,她嘱咐弟弟站在青石路上,她下去池塘边摘莲蓬。

老人家讲到这里又顿了顿,似乎不忍再讲下去,她又喝了口茶水才说,池塘边上的莲蓬都已经被人采光了,里面的伸手又够不到,她本想放弃,可是不知道弟弟去哪里找了根细长的竹竿,兴冲冲地跑过来,让她用竹竿打。好不容易把莲蓬打了下来,那莲蓬在水中漂浮着,怎么也划拉不到岸边。弟弟遗传了父亲的火暴脾气,抢过竹竿站在泥泞的池塘边使劲儿敲打着水面。

池塘另一边已经采到莲蓬的那群小孩开始嘻哈嘲笑他们,还有的朝他们跟前的池塘里扔石头。弟弟被溅起的水花儿惹恼,一下子就跳了进去。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,只看到弟弟在池塘里拼命地扑腾,手里还攥着刚刚打落的莲蓬。她在岸边吓得哇哇叫,拼命地叫喊着,把竹竿伸过去狂喊着弟弟抓住,可是水中扑腾的双手怎么也抓不住她手中那根救命的竹竿,旁边那群惹事的小孩儿早已吓得跑没了踪影。

直到弟弟消失在水面的时候,才有村子里会水的人赶来下水救弟弟。他们费劲地把弟弟拖出水面,弟弟的脚上缠着绿油油的水草,脸色发紫,人已经不行了。事情发生得太突然,看到捞上来的弟弟已经一动不动,她一下就被吓得晕了过去。

等她被一阵悲天抢地的哭声惊醒的时候,看到自己依旧躺在池塘边的泥泞中,母亲抱着自己,惊吓得不知所措。父亲还没有赶过来,只有二娘在旁边满含怨气地咒骂,还有撕心裂肺地痛哭。

当母亲反应过来的时候,拼命地把她拉起身,往她兜里塞了几个大洋,满脸惊恐地朝她喊,怡儿,赶紧跑吧,跑得远远的,不要让你爸找到你,否则他真的会打死你。她愣愣地还没醒过神,只知道要跑,要听母亲的话跑得远远的。

老人家说到这里,原本坚毅深邃的眼神,变得模糊起来。她叹了口气,嗓子有些沙哑,说,唉,我那没来得及长大的弟弟,捞上来的时候,右手里还紧紧攥着莲蓬。

我听着被震撼了,以为这只是老人家给我讲的一个悲情故事,但我看着她的表情,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,看着她苍老的面庞,认定这不是一个悲情的编排。

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些,满脸疑惑地问她,那您在外面躲一段时间,等事情平淡了不就可以回去了吗?

老太太抬头望了望大昭寺后面的夜空,嘴里喃喃地说道,我这一生罪孽深重啊,我跑了,父亲便开始天天折磨母亲,整天酗酒,母亲没有多久就生病过世了。那时候我在南京,在一个军官家里帮杂,我的父亲从没有出来找过我,哪怕是找别人打听下我的生活,恨不得我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出生过。

老人家说后来偷偷回过上海,打听过家里的事情,母亲去世之后,二娘便跟着一个国民党军官跑了,从此杳无音信。父亲打那时候起也突然没了踪迹,房子被我父亲抵押给了别人。我变成了真正无家可归的人,没了一切牵挂。

听到这里我长长地哦了一声,说,那您就是那时候自己来的西藏?

老人家使劲儿地点了点头,嗯了一声,说,是的,后来军队调防,我就随着军官到了四川。国民党败走的时候,他们一家想拉着我一起离开大陆,但我不想走得那么远,所以就一个人继续留在了四川。后来认识了一个喇嘛,便沿着当年的康藏路,进了西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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