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CTV再见
贾凌绛 陈文希
当激情稀缺,当皱纹爬上心间
46岁的刘建宏相信自己是一颗春笋,“晚上你都能在山里听到竹笋生长发出的那种爆裂声音,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感觉。”从央视加盟乐视体育后,这位前体育频道王牌栏目《足球之夜》的制片人说,自己迎来了一个高速成长期。
电视屏幕上的老面孔来到了年轻、新鲜、刺激的美丽新世界,他们不得不奋力追赶。和刘建宏同岁的马东,把自己的工作比作“徒步追赶一辆火车”。这位前央视春晚语言类节目导演于2012年12月入职爱奇艺,担任首席内容官。一年半之后,他说自己仍然还没赶上。“我现在是手扒在火车栏杆上,两脚还在马路牙子上狂奔。”马东对《博客天下》说。
马东是全公司第1288位入职的员工。论年纪,他排第二,仅次于年长他数月的爱奇艺CEO龚宇。而刘建宏惊讶地发现,自己是乐视体育年纪最大的员工。乐视体育的CEO雷振剑,都要小他十几岁。在即将进入知天命的年纪,马东和刘建宏选择清零,开始人生的下半场,他们认为自己看到了潮水涌动的方向。
“这是一个正在上升的、充满未知和挑战的行业,关键是我有挺强的好奇心。”马东说。刘建宏也说自己想跟年轻人一样冲上去:“我想未来我能做成中国网络上最好的视频传播,那我为什么不去试一把?”
他们把热情的讴歌送给了新媒体,说起老东家则含糊其词,拒绝对央视的掣肘进行评析。但他们都无不例外地表示,自己喜欢离开央视后的日子。离职后,光头王凯在40天里减了20多斤体重。他颇为骄傲地指着自己的身板,对《博客天下》说:“以前体重是组织的,现在是自己的。”
2013年,王凯做了很多让自己改变的事情。他辞职,跑步,减肥,生二胎,还开始创业。“你现在单枪匹马闯江湖了,对自己还是得有些要求。”王凯说。现在除了偶尔在地方卫视主持节目,他把95%的精力放在自媒体《凯叔讲故事》上。
无论离开还是留守,央视人都悲哀地意识到,黄金时代过去了。2012年,《焦点访谈》创办18周年,敬一丹在内刊上写了一首《那时候,这时候》的诗,里面尽是今不如昔的感慨:
那时候,舆论监督看我焦点访谈/那时候,收视率没有总被说总被喊/那时候,荣誉、期待、信任,更让我们在意/那时候,记者如战士,在高地在前沿
信息被传统媒体垄断的时代结束了。比起传播方式的变革,央视的矛盾还来自于它自身的发展逻辑。“它的逻辑是一个事业单位,甚至是一个国家机关。”央视新闻中心员工李晶(化名)称。
刘建宏也委婉地表示,中国的电视体制,很多是反电视规律的。
体制
王凯把自己在央视的职场经验比作猴子爬山。从初来乍到到慢慢适应,抬头往上看全是屁股,低头往下看全是笑脸,左看右看全是耳目。
“人生在这个时候就很焦灼。”2013年3月14日,王凯在34岁生日这天从央视辞职,给出的理由是“问心而生,随性而活”。
他已经在央视干了8年,工作正直线上升。他最早主持的《财富故事会》升级为《商道》,《商道》后又升级为财经话题的辩论节目。同时他还参与每天早上7点直播的读报,文艺中心的节目也要求他去主持。离职前数月,有4个新节目请他去做样片,却没有一个是他想做的。当然,只要有一个节目通过方案的话,领导让他做,他还得做。
王凯离职时正好遇上李咏、白燕升出走,3人不熟,纯属巧合。在他们出走前数月,马东已经加入了爱奇艺,引燃了炮捻。
在央视工作11年,马东从主持、制片人做到文艺频道的总监助理,仕途已经开启,但他认为那是一条单行道:当了主持就得当制片人,当了制片人就得当主任,唯一的例外是白岩松——他有无数的机会,但他选择了不。
“白岩松是特例。我没有那种力量,也没有那种运气。”马东说。
在央视人眼中,白岩松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标杆,被牢牢定义。王凯说,离开央视是因为自己看到了天花板和瓶颈,“你能做到白岩松那样吗?能做到崔永元那样吗?我特别喜欢白岩松,但我觉得自己未必有那个能力。”
1993年,《东方时空》创办,白岩松恰如其时地坐到了镜头前,身份是央视的临时工。这个节目的创办至今仍被誉为央视的标志性事件,它改变了大陆观众早间不收看电视节目的习惯。就在节目创办前一年,邓小平的南巡已经拨正了大船的航向,舆论环境趋宽。
在李晶看来,上世纪90年代央视的勃勃生机,除了赶上政治好气候,也得益于灵活的用人机制和财务制度,那是电视的强势时代。“当时投奔央视的大多数人,都怀着为电视献身的理想主义,但现在理想主义不好找了。”
刘建宏也在那拨理想主义大军中。1996年,他辞掉石家庄电视台的公职,从正式国家干部变为央视的临时工。当时他的一个朋友从石家庄消失了两月,去了白岩松主持的《东方时空》。这深深触动了刘建宏:你都能去?我也可以!
1996年正月十五,刘建宏第一次来到央视。在央视老台的食堂里,张斌、黄健翔、韩乔生和刘建宏一起筹划创办了《足球之夜》。18年后,他告别了这个自己亲手开启的栏目,理由是不忘初心。
“如果说有一点是我的原则,就是我拒绝被体制化,拒绝被同化,到现在我仍然保持着一颗比较单纯的心。”刘建宏告诉《博客天下》。
刘建宏当初认为,离开石家庄,便是脱离了体制,但这18年来,他发现自己正被重新纳入其中。
李晶也觉得央视正陷入《东方时空》成立之前的逻辑。2009年,新闻频道为了应付网络竞争,进行资讯化改革,大规模设立地方记者站和海外记者站。“设立这些站点的意义是,如果出了事,从北京派记者过去,和从当地派记者过去,中间这几个小时的差别都是新闻报道无法忍受的。但在央视的报道中,这几个小时的差别有区别吗,这样的事情一年又有几个?”
在李晶看来,这些都是体制的生产逻辑,这些记者站批量地生产行政官员。“国内记者站的标准是副处级,首席记者是正科级,跟我们栏目是一个级别。在台里熬到副处挺难的。”
央视员工杨敏(化名)向《博客天下》介绍,这些年央视员工对台长的称呼也在变化:1999年,杨伟光卸任台长前,被呼为“老杨”;后来的赵化勇和焦利,被称为“赵台”和“焦台”;现任台长、曾任广电部副部长的胡占凡,则被属下称为“胡部长”。
编制
刘建宏感觉自己可能是央视历史上第一个当制片人的临时工。临时工周末去台里上班,要在门房登记。2000年欧洲杯结束,刘建宏成为《足球之夜》制片人。他都不敢相信:片尾打制片人的名字就是我了?
央视内部对用工制度也多有奚落式解构。2000年初的央视新闻评论部年会上,《百姓故事》栏目组将抗战故事片《粮食》重新剪辑配音。片子里,方宏进之子方宏退和崔永元之子崔椭圆吵架。崔说自己爸爸是正式的,嘲讽方爸爸是招聘的,方宏退反唇相讥:不拍马屁能成正式的吗?
离开央视前,刘建宏的编号是7758。他在进台6年后才因祸得福获得了那串编号。2002年,在一档世界杯节目中,刘建宏颇有争议的言论引起了韩国驻华大使馆的抗议。在追查责任时,台里发现刘建宏还是临时工,为了方便管束,将他转成正式编制。那年,与刘建宏一同转正的还有王志和王小丫。
多数央视人没有刘建宏们幸运。李晶介绍,央视的用工分正式编制、台聘、企聘和项目聘,待遇和身份逐次递减。2003年,央视建立劳务派遣制度,将大批非台聘的编外员工转送至旗下子公司“中视汇才”名下,这部分职工被称为“企聘”。李晶介绍,编外人员想进入这个群体也非常困难,要通过考试、分配,栏目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去留,决定权在台里的人事部门手里。
用人机制的僵化导致了节目竞争力的削弱。“想进的人进不来,这是所有栏目共同面临的问题。”李晶说。
为了解决人才短缺问题,“项目聘”应运而生。中视广经、中视科华等公司和员工以项目为单位,签订劳动合同。
在离开央视前,王凯就是“项目聘”。今天跟这公司签,明天跟那公司签,他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跟哪个公司签的。
“对主持人而言,他们更看重曝光率和平台带来的无形资产。一旦变成知名主持人,变现的机会很多。很多人看中的不是用人机制,而是央视能提供多大的舞台。”李晶称,在商业电视台,整个平台要为知名主持人服务。但在央视,主持人永远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光鲜。
2012年3月,曾任央视《24小时》主持人的邱启明在微博上开炮:“如果自己的权益都保护不了,评论部我要你何用?傀儡制片人,我活得比你们自由!再见了!”数位跟邱启明有过交集的央视人透露,邱启明是企聘员工,此番跟制片人的矛盾,导火索是薪水被降。
邱启明则对《博客天下》表示,“不谈央视了吧,否则又要说我炒作了”。他曾公开透露,在央视时每月税后工资12000元,根本存不下钱,都是吃在上海台工作3年时攒下的老本。
李晶透露,其实邱启明事后曾经示弱,但他已经没机会了,“没有出镜机会,就意味着主持人生命的结束。”
“体制里头每个人都是一块砖,除了像白岩松这样的极少数。央视播音部四五百号主持人,具备议价能力的十分之一都不到。那些七套、八套的主持人,干一辈子也没人知道。只不过这个身份可以炫耀一下,但仅此而已,平台太弱了。”李晶称。
“为了给节目争取空间,白岩松也会闹情绪,也会突然休假,但是体制还是会用他,观众也喜欢看他说话,同行也希望他走得更远。”杨敏说。
曾任央视制片人的王青雷认为,白岩松最大的贡献是他成为了特例。因为不可复制,这个孤本也遭到越来越多的限制,“很多节目,如果不是他主持,根本出不来,只有他才可能把分寸把握好,被领导认可。”
在央视,白岩松推掉了制片人的位置,专心于业务。刘建宏自认还没那么强势,制片人的抬头对他而言意味着业务决定权,失去了就会很被动。他拒绝参评职称,这被他视为保持独立性的努力,但他发现,在央视这样的机构里面,不太可能给自己安排人生规划,很多时候他只需跟着那条大船一块走。所以,他做出了下船的决定。
市场
离开央视后,刘建宏进入市场,他的价值开始浮现。除了乐视体育,多家公司都想请他,甚至拿出CEO的位置诱惑。一年前的的王凯也碰到过类似情况。离职前他没想好要干吗,等到他迈出那一步,很多可能性都来了。
王凯的工作室和家在同一个小区,步行即到。工作和生活不矛盾地结合在一起,这让他觉得“挺幸福”,在央视可不这样。那时他每天早上在电视上读报,因为凌晨4点得起床,“身心摧残”。他在央视梅地亚中心有个长包房,人在北京回不了家。
王凯有两个女儿,老大小名当当,老二小米,恰是两大互联网公司的名字。他是米粉,小米的产品他都有。他自己也正掌握着互联网的基因,《凯叔讲故事》定位于有3至12岁孩子的家庭,目前拥有13万微信订阅用户,每天全平台的播放量有20万。
“京津冀地区所有电台的少儿节目加起来,会有这么多儿童收听吗?”王凯自信地称,过去媒体人离开平台,就会变成没有武器的士兵,但现在不一样了,每个人通向媒体平台的道路,和组织通向这个平台的道路是完全一致的。
他享受讲故事带来的幸福感。在进入央视前,他在电台录小说,一人分饰几百个角色,“耍起来的空间,那叫自由”。现在他的工作和陪女儿结合在了一块,女儿就是他的小白鼠,女儿听完故事后的喜怒哀乐,决定了这个故事播或不播。
孩子们对故事是刚需。自媒体只是王凯新事业的起点。出版、影视都在他野心勃勃的计划中,“要把内容下沉到产业”。
从央视出走后,王凯和山东卫视一档节目签订了合约,价格是七位数,现在他还在河北卫视主持《中华好诗词》。这也是为了保证一定的曝光度。“任何企业都要有自己的明星掌舵人。”王凯说。
马东也在追赶互联网思维。一脚踏入新媒体后,公司的邮件文化最先把他震撼到了:它对市场的反应非常快,以分钟和小时为单位来决定,而在体制内,它是以天、星期,甚至月为单位做决策。
在马东看来,体制内外最大的区别,是市场化公司有相对大的容错率。体制内鼓励不出错,而市场化公司出错未必要紧,不做事代价才大。
参与执导过两届春晚的马东称,早期春晚是艺术规律做主,后来更多是政治规律,但工作平台换到爱奇艺后,马东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他之前并不熟悉的市场规律。
文艺的市场化程度较高,央视的文艺节目受冲击最早,曹颖、何炅这些文艺主持人多在早期脱离。现东方卫视的主持人吉雪萍说起曾短暂任职的央视《正大综艺》,感慨那个节目“太老了”,离开是为了不让节目把自己套住。
“央视现在的文艺主持人,朱军、毕福剑,可能人群数据是庞大的,但真正的影响力在哪呢?如果你影响的是50岁以上的人,这说明你距离未来有影响力、消费力的人群越来越远。”李晶说。
马东则对为年轻人服务更感兴趣。他正在筹备一档名为《奇葩说》的综艺自制节目,打算让高晓松和蔡康永在节目中“对喷”。他强调,节目会符合90后的调性:不装、不端,即便端着也要有感,别让人烦。
自由
“欢迎加入前央视主持人队伍,在自己给自己当领导的世界里撒欢儿吧!”9月1日,刘建宏在乐视节目中首次亮相,和他再次成为同事的黄健翔在微博中庆祝这位标准的正面人物也“背叛了革命”。
现在的黄健翔是北京巨匠娱乐公司员工,与歌手郝云、主持人李晨、李响同门,公司老板是羽泉。他出过单曲,说过相声,跑过不止一次电影龙套,还主持过《歌声传奇》、《中国星跳跃》和《非你莫属》几档电视节目。2013年6月,他在乐视体育一档脱口秀节目中任主持人。
这些多彩经历几乎能让人淡忘,就在2006年之前,他还是中国最有号召力的足球解说员。“央视真正能够给主持人带来影响的,是新闻,包括类新闻、泛新闻类节目。离开央视后,他们的价值和光环通常会递减,第一步出来在哪并不重要,关键是后来。黄健翔就比较缺少规划。”李晶称。
在李晶看来,不少主持人离开央视,都是因为逼上梁山。“在离开央视之前,由于各种原因,方宏进就没有出镜机会了,王志也差不多。从如日中天很快跌落下来,你不得不离开。”
央视是确定性的平台,外面是不确定的道路。这也正是王凯在出走前的纠结之处。在慢慢摸索一年后,他感觉自己的专注度和兴趣都走到了正途,爱好、工作和陪女儿完美结合,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。现在他除了自己的公司,不隶属任何媒体,“自由的空气是甜美的。”
还在追赶火车的马东说起爱奇艺的工作,由衷地感叹“挺累”。离开央视前,他的想法就是换个活法,“我也不知道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就是我想要的,但是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。”
刘建宏离开央视之前,马东给他发了条短信,问他是不是要走,他说还没确定,但确实是凡心已动。
马东认为,这是一件好事。“人才不流动才可怕,每个人都在工作中寻找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位置,千万别消极地看待这件事。”
那些不流动的人,也都有说服自己留下的理由。水均益对央视也多有抱怨:它无限庞大,但很多地方又像“小作坊”。2014年1月,水均益在索契冬奥会现场采访普京,自己办出国手续,一个人拎着箱子,住在使馆招待所,70美元一天,采访完了,“灰不溜秋回来”。这次采访,摄影师的灯是找BBC借的,因为配灯要打申请报告,“还不如自己在淘宝上掏钱买了。”水称。崔永元离开央视,水均益很佩服他的勇气。他没有崔那样的能量,那样的空间,甚至是勇气,怕失去更多,“你离开这个平台上哪儿去?”
“电视新闻除了央视,没有其他地方可去,地方台更差,视频网站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,也不会涉及。”李晶称。
在市场化程度更高的文艺、体育领域,空气就显得活泛些。刘建宏在新岗位感到了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,“让我一下子仿佛回到了1996年。”
但作为电视人,好日子,或者能为他们带来荣耀感受的那些记忆,已经越来越远,恰如敬一丹在《那时候,这时候》里所感叹:
这时候,有了网络,微博为微信如雷似闪/这时候,电视远离年轻人的视线/这时候,激情成为稀缺、奢侈/这时候,皱纹爬上眼角,也爬进心间。
【博客天下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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